母親是2013年去世的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筆下的母親都是于懷念的天空下,趁著晨曦剛剛凝結的淚滴還沒有蒸發時,悄悄地和我“相見”。無論文章長短,無論回憶的故事如何銜接,無論時空的脈絡怎樣與文章的邏輯勾連,我終究要承認,母親已經逝去。
每一個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,都會不由自主地走上這樣的寫作方向,這是人之常情。幾十年來積累的點滴回憶,經過文學的醞釀,足夠在歲月的空曠之處傾瀉。
我卻有點不同。母親去世的時候,我正在讀初三,課業壓力加上內心的張揚與叛逆,寫作所必需的觀察與思考被我束之高閣。所以,當我用一支筆試圖讓母親在文字里永生時,腦海中的記憶儲備只能支撐幾篇文章的誕生,便消耗一空。
然而,僅一年時間,我寫的懷念母親的文章就從敘事性散文向抒情性散文轉變,并不是因為有足夠的技巧將抽象的抒情具象、升華,而是沒有新的、真實的、鮮活的素材可以運用。
從去年開始,我又漸漸回歸了敘事性散文,因為我突然醒悟,用過去的細碎印象拼湊出的母親終究是有限的、片面的、靜止的。這樣的她,并不算在文字里永生,而是像標本一樣被固定在一兩篇文章里。真正的永生,要落筆于“生”字,它是無限的、動態的、豐富的、延展的、充滿未知與新奇的具有高度創造力的過程。
于是,我以記憶中母親留下的音容笑貌為抓手,重新塑造母親的形象——在近十年后的今天,她的頭發該是怎樣的雪白、她眼角的魚尾紋該是怎樣的褶皺……我開始想象,她若是活著,遇到我所遇到的一個個問題,會怎樣用她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去啟迪和引導我。這當然不是真實的,但它會無限趨于真實,因為隨著閱歷的增長,我的世界觀、價值觀終會和母親達到同一水平線。
然后,我把她放到一個個情境里,讓她嬉笑怒罵,讓她陪著我從高中走到大學,讓她見證、參與我的一切。這樣,她在我的筆下擁有了全新的人生。無論歲月怎么流轉,只要我去想,母親就始終在我身邊;只要我的筆尖還能在紙上轉動,母親那戛然而止的生命就能源源不絕地奔流。
這個過程,是我用對母親的理解一點點地詮釋對母愛與親情的理解的過程,也是我用失去母愛后的經歷重新塑造母親形象的過程,更是我向冥冥中的母親展示成熟、釋懷遺憾的過程。
而這樣的母親不再是我的專屬。當我以過來人的身份重新演繹人類血脈深處對親情的眷戀與珍藏,若有人能從我塑造的母親形象中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,能夠在那一刻聽到、聽懂我藏在字里行間的心跳,那將是我最大的福祉。